我在广州“挖城墙”

饶晨(中)向公众科普遗址情况。

小马站—流水井古城遗址发掘区全景。

南海卫城墙遗址发掘全景图。

程浩在遗址发掘现场。
北京路商圈,广州最繁华的商业区,广州传统中轴线核心地带,一处古城遗址的考古发掘工地正悄然进行着。
这里是小马站—流水井古城遗址,它北临中山五路,东近北京路“千年古道”遗址,南邻药洲遗址。广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张强禄称,这是继南越国宫署遗址发掘以来广州城市考古最重要的一个考古项目。
走进遗址发掘现场,考古队员们在探方内细致工作。考古发掘领队程浩主任和执行领队饶晨,两位年轻的考古学者正对着一处标记为东晋的斑驳古城砖墙仔细查看,随后对其修建分期展开讨论。“挖得越多,未知的谜团就越多。”程浩说。
数十年来,从广州现代考古事业的主要开拓者麦英豪算起,经历几代考古人的努力,“广州考古”逐渐在全国大放异彩。
数据显示,进入新时代以来,配合土地储备出让和城市建设,截至2024年,广州累计开展城市考古项目2503个,完成考古发掘9万多平方米,出土遗物2.5万件(套)。
一处处考古遗址背后,是广州几代考古人的身影,当他们的足迹交织在一起,一圈圈不断扩张、向外生长的城墙界线隐隐浮现,组成一幅2200多年来广州古城变化的鲜活拼图。
“弹丸之地”揭开广州“前世今生”
走进小马站—流水井古城遗址内,映入眼帘的是大小不一的柱坑、层层叠压的砖墙。这里与中山四路南越国宫署遗址相距仅有数百米。
如果说广州2200多年的建城版图像不断向外拓展的年轮,那最核心的一圈就在北京路—中山四路一带。
至今,南越国宫署遗址里有一方考古地层关键柱,密密麻麻展示着自秦到民国各个历史时期的地层堆积。2000多年前南越国的宫殿御苑、玉楼金阁早已不见,但斑驳的遗迹仍在诉说历史。
史书记载,公元前214年,秦朝在岭南设南海郡,南海郡尉任嚣修建“任嚣城”,位置在现中山四路、北京路一带,面积约0.05平方公里。
之后,赵佗建立南越国,以任嚣城为核心扩大城池,兴建宫署。据专家推断,赵佗城范围大致是东至现旧仓巷,西至现小马站—华宁里,南至现西湖路以北,北至现越华路以南一带。
虽然南越国都城规模大约仅为汉长安城的1%,但此后2000多年间,这一“弹丸之地”一直是广州的行政中心,历代官衙、署衙都建于此,这在世界城市史上并不多见。
半个世纪以来,几代广州考古人在广州城心这一“弹丸之地”,接连“叩开”重要考古发现。
上世纪90年代,由广州现代考古事业奠基者麦英豪主持发掘出南越国宫署遗址,以及南越国木构水闸遗址。
此后,考古工作者又在北京路、广百新翼商场、西湖路大佛寺、教育路、捷登都会商场、五月花商场等多个地点发现了南越国大型建筑、唐至清代道路、南汉寺庙、宋至清代六脉渠等一大批重要遗址。
一处处遗址的发现,逐渐揭开古代广州城心的“神秘面纱”。
发掘中的小马站—流水井古城遗址,正位于这一“弹丸之地”的西边界处。历代遗迹与先民生活印记层层叠加,为考古工作增加了诸多困难。
程浩查阅档案资料并多次请教已退休多年的考古前辈张金国老师发现,早在广州地铁一号线建设期间的1996年、1998年,考古队员们曾在这里发现一段汉代广州城墙,揭开这片区域的“隐秘身世”。
20多年后,为配合越秀区大小马站书院群保护项目建设,广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于2024年1月重启了这处遗址的考古发掘。
“遗址地层堆积深厚,出土遗物丰富,建筑基址密集度高,各时期建筑或等级颇高或规模较大,是小马站一带一直处于广州古城核心区的重要实证。”程浩告诉记者。
张强禄更是直言,从小马站—流水井这处遗址出发,可以看尽广州2200多年的城建历史。
程浩和饶晨坦言,这是他们“从业以来挖过最复杂、最有挑战性的遗址”。
“广州城在宋代扩城以前,城区范围较小,且城市中心一直未变,其中蕴含着复杂和频繁的人类活动,年代交错的遗迹对考古工作者提出了极大挑战。”饶晨感慨,她和程浩在现场,也会时常因判断不一致而激烈讨论。
在遗址东北部,记者见到一段东汉土筑城墙,城墙之上密密麻麻标记着东晋、南朝到唐代不同朝代。根据城墙外侧发现的“泰元十一年”“泰元十二年”的纪年砖,考古队员推断这段城墙应始建于东汉末年,在东晋、南朝时期分别向两侧拓宽,并在内外两侧用砖包边,其中部分区域还使用了唐砖进行修补,说明它使用年代延续至唐朝晚期。
“我们也由推断,东汉至唐代,广州城的西界在近700年间未发生变化。”程浩说。
寻找广州古代水城的“证据链”
在小马站—流水井古城遗址内,程浩试图向记者描述这里往日的繁华:遗址西部发现的清代连排建筑基址,可能是清中晚期密集分布的宗族书院,通过遗址似乎可以看到那一时期学子云集的景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大小马站一带店铺林立,艳芳照相馆、惠如楼等老字号云集。
程浩毕业于郑州大学考古学专业,性格内敛但“想象力丰富”。平时,他除了窝在考古工地,最大的爱好就是泡图书馆,查找与古代广州城有关的史料。
用考古实证印证史料中对广州城的记述,程浩为之努力多年,他的目标之一,是破解广州城古代水系的“谜团”。
古时广州“河道如巷、水系成网”,广州知名地理学家梁国昭教授曾有一个著名推断:古代广州城水网纵横交错,是名副其实的水城,历史比威尼斯还要古老。
广州最古老的一条水道——甘溪,在秦代任嚣城、赵佗城的东、西两面,形成天然的护城河。据史料记载,甘溪源于白云山东麓,流经蒲涧滴水岩、濂泉,经越秀山东麓向南分东西两支流入城内,最后汇入珠江。
能否在考古中发掘出广州护城河历代变迁的痕迹?这是程浩希望破解的一个谜题。
在小马站—流水井古城遗址内,考古队员们相继发掘出南汉石护堤、砖驳岸和唐宋时期木堤岸结构。程浩指着遗址西侧的方位说:“汉唐广州城外的这片水域,可能在唐宋时期经历了唐甘溪西支、南汉仙湖和宋西湖三个阶段的变化。”
程浩第二个希望破解的谜题是,能否找到传说中的六脉渠?
《广东通志》中曾记载:“六脉通而城中无水患。”史料记载,宋代广州城疏浚环城濠池和六脉渠,建起了真正的系统防洪排涝工程,六脉渠打通了广州城的“经脉”。
此前,考古队员曾陆续发现过六脉渠的相关遗迹。上世纪90年代,考古人员配合吉祥大厦的建设,在现捷登都会商场下方发现一段南北向的水渠,应是宋至明清时期的六脉渠中的“左一脉”。
“按照其走向,理论上讲在小马站—流水井遗址西部,应有宋至明清六脉渠穿过。”但让程浩感到有些遗憾的是,目前还尚未在遗址内发现有关六脉渠的遗迹。
“或许是位置偏移、改道,又或许是六脉渠到此是利用了原西湖的水域来进行集水、控水,继而向南再连通珠江。”程浩展开大胆猜想。
“人们似乎总关注考古发现了什么,其实考古没有发现什么,或许也藏着大文章。”面对尚未破解的问题,程浩表现得很乐观,遗址中越来越多的“待解之谜”,让他不断打开新的想象空间。
让考古在城市“落地生根”
快言快语、直爽干练,饶晨的个性与她的工作搭档程浩性格迥异。
出生于新疆阿勒泰的她,有着北方女孩的利落爽快。她先后毕业于中山大学考古学专业、暨南大学考古学与博物馆学专业。面对遗址复杂的地层堆积,她坦言并不会刻意去“破解谜题”。“也许,随着越来越多的遗迹出土后,答案就会自然浮现”。
此前,饶晨曾在广州市内多处遗址从事考古工作,主要发掘古代墓葬,她曾在广钢新城发掘出“网红文物”陶鸮形五联罐,因其造型呆萌酷似“猫头鹰”,被网友们戏称为“愤怒的小鸟”。
在饶晨看来,不同于墓葬挖掘,小马站—流水井遗址的发掘,如同“给广州城心做了一个切片。”“我们纵向‘打开’了2200多年以来的广州城,看到的不仅仅是城墙的变迁,还有城墙内外的广州城市图景。”
小马站—流水井古城遗址地处广州最繁华的闹市区,附近居民、游客如梭。在考古工作中,饶晨十分关注的是,如何让今天的人们,通过遗址读懂广州城历史。
此前,该遗址曾多次举办过公众考古研学营活动,除了聆听科普讲解外,市民还能亲手体验文物修复,与千年前的广州城“亲密接触”。
今年“三八”妇女节期间,遗址内特别举行了一场特殊的考古研学活动,邀请12名女性市民走入遗址,听饶晨讲述这里的广州古代生活。
让她颇为触动的是,时常有一些街坊市民在考古工地门口探头张望,热切关注考古队员们的一举一动。
“他们大多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还有之前住在这里的老街坊。他们隔不久就会来问问我们,最近挖出了什么,有什么新发现?”饶晨说。让她深感可惜的是,这些老街坊对于参与线上报名的公众活动不熟悉,因而很难亲赴现场目睹发掘成果,“希望未来能举办专门的活动,跟他们聊一聊广州城的历史和过去。”
“考古不是高高在上的,历史也离我们并不遥远。”饶晨希望,能够尽可能发挥遗址的作用,让更多市民群众走进考古现场,与文化遗产“面对面”。
“如今广州的发展越来越快,我们希望大家能通过这一处处遗址,回望过去,铭记这座城市最初的模样。”饶晨说。
“建设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考古学”,这句悬挂在考古工地内的标语异常醒目。“让公众看得到、看得懂,这或许就是真正将‘中国气派的考古学’落地的方式。”程浩说。
“未来,对于小马站—流水井古城遗址考古发掘揭露出来的重要遗迹,我们将进行原址保护,并尽可能地展示及活化利用。希望不远的将来,随着大小马站书院群保护项目的最终完成,地下近两千年赓续不断的文物古迹和地上两百多年发展历史的书院建筑,都能得到有效保护和合理利用,在千年城央游人如织的北京路商圈焕发新活力,绽放新光彩。”张强禄对遗址的前景充满期待。
策划 李贺
统筹 李培 黄堃媛
南方日报记者 赵媛媛 李培
本栏图片由广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提供